只是,我也不想这样啊,我多想像年轻时候那样,为你们洗衣煮饭,种地带娃,挣点零钱贴补你们。可是我瘫啦,你父亲也早早就走了,我成了你们的累赘。吃喝拉撒都要靠着你们。
老了,电视看不懂了,手机不会用,老伙计们也难得一见啦。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说了太多遍,你们不愿意听,我也就不说了。睁开眼就是房顶,眼睁睁看着太阳一点点从东边升起来,再一点点从西边落下去。
过去的人啊,事啊。在脑子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遍又一遍,说起来好笑,我都不知道哪些是真,哪些是假啦。好在,我生了你们兄弟三个,还有个女儿,轮流照顾我,总不至于折磨你们太久。我没有叫喊,没有挣扎,只是顺从地歪在车上,心中存着一丝侥幸。也许你真的只是想,暂时把我换个地方呢。你闷头往前走,一声不吭。我仰面看着天,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。快到十五了吧,月亮又快圆了。
02
你在这荒郊野外停下来,粗鲁地把我从车上拖下来,扔进坑里。
你平时骂我老不死的,我只当你脾气不好。原来你是真的想让我死,你要把我活活埋了。
我在坑里苦苦哀求,你冷漠地好像听不见。泥土一锹一锹地朝我砸下来,我抱住头,合上眼,也闭上了嘴巴。
傻儿子,我已经79岁了,又是个瘫子,我还能活几天啊。你把我活埋了,要是被街坊邻居知道,人家会咋说你哟。
你是老大,是我第一个孩子,刚怀你的时候,我还是个年轻姑娘呐。第一次当妈,又高兴又紧张,总想着你是男孩还是女孩,长得像爸还是像妈。
生你的时候,我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疼,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回来,可看着小小的你,觉得一切都值得。
你那时候那么小,啥都不会。说起来,真是和我现在差不多,吃喝拉撒都得旁人照顾着。
我喂你吃母乳,你吃完吐了我一身,我顾不上擦洗自己,赶紧先给你收拾。你皮肤嫩呀,一不小心就红了烂了。
我给你洗尿布,你的便便漂了一盆,我一点都不恶心,反而跟你爹开玩笑说有点像蛋花汤。
你夜里哭闹,我抱着你在屋里走呀晃呀,哄睡了你,我也不敢睡熟,怕你掉床,怕你闷着,怕你被老鼠咬。转眼你是个大人了,我穷尽所能给你娶亲。你开始成家立业了,我真高兴。以后啊,你就是我的靠山,我的倚仗。
可是,我老了,我不能动了。小时候揪着我衣襟嗷嗷待哺的小手,长成了挥舞铁锹的大手,一锹一锹地把我埋进了土里。大娃,我知道你会埋了我,从你生下来我就知道了,只是我万万没想到,没想到是在我活着的时候。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,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。地底下很冷。死了也好,我这罪也受到头了。
03
时间过去多久了,我不知道。我好像听见上头有声音。
不是梦?我还没死,我还在泥土里,有人来救我了。
救命……虚弱的呼救声细若蚊蝇。不知道上面的人能不能听到。
一丝天光泄了进来,我睁不开眼,奄奄一息地被裹进棉被里,送进了医院。我不能死。我死了,儿子就犯了杀人的罪。我活着,还能为他求求情。
是儿媳妇报警救了我,亲生儿子要杀我,没有血缘关系的媳妇救了我。媳妇心善,我就知道她会找我,会救我。
听说,我已经在坟墓里呆了三天。三天了,我虽然还活着,心却也死了。我只跟警察同志说,希望不要重判儿子。就再也不想说一句话。
04
在漆黑寒冷的坟墓里,我想起了很多事。
想到我曾经也是从不谙世事的婴儿,长成少女,长成大姑娘,为人妻,为人母。我也年轻过,并不是生来就是大小便失禁、蓬头垢面瘫在床上的老婆子。
你看那庄稼,从播种到收割,多像老婆子的一辈子啊。也发芽,开花,结子,也被精心侍弄过,直到成熟收获,颗粒归仓。然后被贩卖,被食用,被各种形式的蒸煮烹炸,再被当做厨余垃圾扔出去。
田野里永远的都不缺庄稼,我们这茬被收割过的,老了就是老了,废了就是废了。只是,没有了利用价值,我们就合该去死吗?这些年,村里流行一句话:
比起亲儿子,药儿子(喝农药)、绳儿子(上吊)、水儿子(投水)更可靠没有了劳动能力,还需要孩子们费心照顾,我们成了他们的负担、债务。
早些自我了断,孩子们还能感念一点,办一场和婚礼一样热闹气派的葬礼。是我太不自觉了,才逼的孩子把我活埋?本来我活着,也是很没意思了,每天躺在床上等天亮,等天黑,等三餐,没有人陪我说话,没有事情可以做。我这样瘫在床上的老婆子,早就被丢弃了。被活埋在坟墓里,也不过是换了个丢弃的地方罢了。
可是,无论如何,大娃,我的生死不该是你来决定的啊!
你嫌我脏、臭,却忘了你是我把屎把尿拉扯大的。
大娃,你觉得,我被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,有没有很开心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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