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九岁那年,陛下召我和我娘入宫觐见。
动身之前,我娘千叮咛万嘱咐,说一定要藏拙装傻,不要过度张扬。
我母亲是女帝亲封的安平王,是一个闲散异姓亲王。父亲是前朝镇国大将军的嫡子,我又是这王府唯一的嫡长女,王府未来的继承人,本应是天之娇女。
但是自我记事起,就深谙藏拙之道。
只因我娘心里明白,虽然以前女皇陛下和她情同手足,一起征战,她也为女皇陛下领兵打仗过,为她打下江山,也为她亲手斩下先帝的头颅。
但时间久了,她还是对我娘有些动了杀心。
毕竟,在权力与利益面前,任何生死之交都可以瓦解得粉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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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“纵儿,过来。”
是属于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,沉稳又冷静的声线。
她招了招手,已经将声音压的尽量慈祥,平易近人。
身影隔着帐子,看不清楚。
蝉鸣声有些刺耳了。
荷花倒是开的正艳。
此时是春末夏初,她正在御花园荷塘中央的凉亭,与自己的臣子对弈。
正在下棋的臣子,是当朝丞相宋一朝,他是难得一败的棋艺高手,也是曾经女帝的老师,现在也是大皇子的老师。在女帝作为长公主的时候就陪在身边教授琴棋书画,据说年纪与女帝相差不远,容貌姣好,坊间也经常流传两人的绯闻,而女帝似乎也并不介意这些绯闻。
毕竟那些说书的人,现在都还活着,未曾“离奇”死亡。
“纵儿?怎么不过来呀?”
她已经尽量把声音变得温柔,但是有些不耐烦了。
于是我跪在地上,开始大哭。
“娘……我害怕……我想回家……”
一边哭,还一边抹眼泪和鼻涕。
不得不说,我真的很有藏拙的天赋。
这就是我娘需要的。
其实,我心里真的很想窥探一下两位高手对弈中那精妙的棋局。
民间那些绯闻我并不感兴趣,可是宋一朝,他那样好的棋艺,亲手撰写的棋谱我倒是都翻烂了。
现在我若是能前去观摩,学上一星半点,那长进的一定很快,也不会次次与父亲下棋都要下到气哭了。
我要是上前,一边看,一边再说上一两句,帝王和丞相必然会对我刮目相看,觉得我是神童。
可是我不能。
“陛下。”母亲也连忙跪下行礼:“纵儿还小,不懂规矩……”
“好了,不要动不动就跪。朕与你,是出生入死的姐妹,不是君臣,你现在这样倒显得生分了。”
女帝语气温和了几分,挥了挥手,宫人挽起帘子,她走了出来。
我偷偷的抬头。
那是一张干净的脸,却写满了威严和野心。她一如既往,穿着素色,不染粉黛,更没有红唇挑眉,不像是街头巷尾传说里的女帝。
真正的强者,甚至不需要多余妆容和钗裙的修饰的。她光站在那里,就让人觉得是世界的主角。
这是我第二次见她了,上次在宫宴上还没那么静静地仔细瞧过。
这神态,这眉眼,不管我娘怎么畏惧,我心里却对她是有些崇拜和喜欢的。
“纵儿还小,可以再教,不过也要抓紧了,也九岁了,早该开蒙了。近日打听了一下,也未曾听闻你们找师傅教她,这样下去可不行。”
语气是关心的,却也带着疏离。
我娘被她扶起,笑着:“多谢陛下关心,过段时间就找……”
“不必了,朕想了,她将来是要继承王府的人,可不能这样一直惯着,多锻炼锻炼吧。过段时间,让她陪着大皇子,一起在宫里读书吧。”
我娘脸色却白了。
我仍然跪在地上,假装玩草,听到这话,心中暗喜,抬头也想谢恩,我娘却瞪了我一眼。
“是,谢陛下隆恩,只是纵儿这般资质……”
我有些急了。
陛下眉头微蹙。
“……恐怕…要辛苦丞相大人了。”
我娘最终还是没拒绝。
凉亭里传来一个清冷又温柔的声音:“安平王不必自谦,您与王夫都是有勇有谋之人,世女的资质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,微臣定会不辱使命。”
女帝低头,挽起我的手,声音温柔:“好孩子,别怕,先在宫中待两月吧,你娘想你了,也可以过来看你。等你想家了,朕再差人送你回去,好不好?”
“宫里有好吃的吗?”
我一脸痴傻的抬起头,女帝又皱起了眉头。
“有,管够。”
“好耶!”我装作很开心的抱住了她。
帝王身上有香气,是冷冷的香。
我娘想怒斥我没规矩,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住了。
女帝却笑了,她似乎也没有嫌弃我。
2
其实我知道,我也想要保全我全家上下,就必须待上那么两个月,说是陪读,实际上也是质子。
两个月,是我父亲承诺自己大胜带兵回来的时间。
我父亲作为前朝的镇国大将军唯一一个身体健康又年纪正好的儿子,在前朝还是男人当权当政的时期,他常常外出领兵打仗,年纪轻轻就做了兵部尚书,本来也打算子承父业。
我娘是三品文官的庶女,与我父亲青梅竹马。年少时父亲便为她许下了正妻之位,未成婚时便常常出入皇宫宴会,正好在宴会上与女帝结识,做了她身边的谋士,也是后来学会了骑马打仗,被赋予了兵权,成为史上第一个女将。
当年虎符在我娘手上,女帝弑父杀弟夺权成功之后,我娘便杯酒释兵权,为了保全自身,在京城当了个闲散王侯。
然而后来外敌来犯,兵权又跑到了我父亲手上,他偏偏又却是个痴情的,舍不得多年感情。打仗归来之后,上门当了王夫,却又不安于内宅,仍然保持着武将的身份。
于是这虎符绕了一圈,却又跑回到了我娘枕边。
娘也不是没有劝过他放权。
“林长纵?”
声音将我拉回现实。
宋一朝正皱着眉,点了点自己面前的棋盘。
他讲了一大堆最基础的,其实我早就会了。
“听懂了吗?”
“没有,刚刚我走神了。”我笑得天真烂漫。
眼见着当朝丞相脸都被我气黑了,我笑得更灿烂了。
“阿纵姐姐,我来教你,我会下,我以前也是下着下着就会了,我来跟你下棋!”
大皇子比我小了几岁,长得粉雕玉琢,像个奶团子,对我倒是十分热情。
但是与我下了一下午的棋之后,他脸上的热情逐渐消散了。
我看着他努力教学的模样,一直在憋笑。
大皇子这棋艺着实不行,要想输给他,实在太难。
于是我开始乱下,每次都假装没听懂规则。
最后他开始拽着他师父的衣角哭。
“师父……当老师一直都是这么累的吗……”
宋一朝垂着眼睛,面上有些无奈,拍打着,安慰着,随即想出了新方法:“不如我们下上一局,纵儿在旁边看着我们怎么下,如何?”
我点点头,于是在一旁观望。
大皇子每次几乎都惨败,宋一朝明明已经在尽力让子了,可是大皇子那棋艺,每次都能精准找到让自己输的机会。
丞相也是为了皇家颜面操碎了心。
不过他倒是不骄不躁。
“阿纵姐姐。”他眨着晶亮的眼睛,只顾着跟我说话:“你看到没有,这样就算我输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装作崇拜的点点头:“感觉你们好厉害啊,杀的有来有回的,不过我还是看不太懂……”
“嘿嘿……”他笑着挠挠头:“没有啦,我差得远呢,我是惨败……”
人贵在有自知之明,他这乖巧认输的样子倒是可爱极了。
“殿下不必过于苛责自己,殿下还年幼,能到这种程度已经很远超同龄人了。”
宋一朝安慰着他,倒也是十分会说话的。
之后不管是教导琴和书画,还是诗词歌赋,亦或是兵法谋略礼仪,我一向是一问三不知,一教就是听不懂,要么就是假装走神,要么就是闹着饿肚子想吃点心。
几天下来,宋一朝对我彻底失望,大皇子却对我热情不减。
“对了,我叫李烬,姐姐,你私下里也可以叫我阿烬的。不过在别人面前就要装一装,不然不合礼法,知道了吗?”
他半夜拿着偷来的点心来找我,还千叮咛万嘱咐。
“我知道你今天上课的时候被罚了,没吃到晚饭。嘿嘿……阿纵姐姐,你看。”
浅色的眼睛,在烛火下还是亮晶晶的,脸上带些晒伤的小雀斑,唇红齿白,笑得灿烂。趴在我的床上,倒也不见外。
“那多谢烬儿啦。”
我却偏不喊阿烬。
他却脸红了,笑嘻嘻的说:“嘿嘿,姐姐,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,我…我没关系的。”
打开食盒,是我最爱吃的桂花糕。
“你还记得我昨天说了自己爱吃桂花糕?”
我转头看向他,也忍不住笑了笑。
“是的,我记着呢。”
这个小我两岁的小屁孩儿,背书不如我,对我的爱好,记性倒是很好。
可惜了。
他趴在那里,眨着眼睛,傻笑着,看着我在床前吃下桂花糕,似乎心情莫名很好,晃起了脚,像只摇尾巴的傻小狗。
我吃完了,抬头对视,他却扭头了。
“你不走吗?”
看我赶人了,他瞬间失落了起来。
“再陪我聊会儿吧,好姐姐……”
哎呀,真是好麻烦的小屁孩。
3
两个月倒是过得飞快。
我父亲班师回朝,更是将虎符亲手交给了女帝,并说自己要回归内宅,不再入朝。
女帝很满意。
于是转眼间,我也就要离宫了。
说来倒也奇怪,对于我一个孩子来说,离家两个月明明很漫长,中间也担忧了不少事情,可是,有了李烬和一些小宫女作为玩伴,倒也没有觉得很难熬。
我要走的那天,李烬哭红了眼睛。
我本来不想哭的,可我毕竟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。
哭完我忍不住,又陪他下了一次棋,也算作是纪念。
这次我没有藏拙,我发挥了真正的实力,下赢了他。
他也对我刮目相看。
我说着下次还来找他玩,他发誓下次一定要赢了我。
我又为几位宫女做了别,便离了宫。
现在,已是彻彻底底的盛夏了。
对了,我还答应他去御花园的树上捉蝉呢。
算了,下次再说吧。
4
回家的时候,父母居然都没来接我。
来接我的只有我的管家,江寒梦。
她面上是奴仆,背地却是教导我武术的师傅,更是我娘的心腹暗卫。
“殿下,辛苦了,家里面出了点事。”
坐上了轿子有一会,她才想起来解释。
我有些紧张:“出了什么事情?”
“陛下两月前,送了母亲一房小侍,现在又提成了侧夫,据说以前是在御花园的宫人。父亲打仗回来,看到母亲对别的男人宠爱,有些不悦。”
“可是,陛下塞进来的人,一般是细作什么的吧…面上也不能亏待啊……母亲估计也就是逢场作戏而已,父亲向来明事理,不会不明白的。”
“不,这次不同。”
江寒梦摇了摇头。
“在宫里耽误了两月,你现在回去专心学业,大人的事情,你不必太操心。”
我点了点头,心里却还是烦躁极了。
她总是这样,说就说了,也不说清楚,我怎么学得下去嘛。
-
回府之后,我刚走到我娘卧房门前,还没来得及敲门,就被奴仆拦下。
我刚要发话,一把古琴就被扔出门外,摔成两半,差点砸到我。
“谈的什么淫词艳曲!给我滚出去!”
是父亲怒吼的声音。
“殿下要不,还是改日再来吧……”孙嬷嬷低声叮嘱着。
我偏不。
“主君,这不是淫词艳曲,这是我以前在乐坊学的最正经的……”
“我让你滚出去!没听见吗!”
只见一个紫色身影哭哭啼啼的坐在地上,我父亲抬脚把他踹了出去。
他十分狼狈的爬起来,我将他扶起来,帮他把琴捡好,我也正好奇这新欢长什么样。
抬头一看,哪来的什么新欢?这不是我们的老熟人羡小叔吗。
羡君是在乐坊的时候被我娘看上的,至今没赐个正经名姓,我娘只是喝醉酒了,稀里糊涂带回来一个,给了个小侍的名分,后来却再也没问过。
不过他弹琴唱曲一绝,我娘只有想听曲了才把他叫过来,往他身上扔些钱,有时还会夫妻俩一起一边赏月把酒言欢,一边把他叫过来表演。
召之即来,挥之即去,时不时还要被我父母拿来做背景,倒是挺惨的一男的。
“萧锦!你有完没完,是你写信劝我不要偏宠,我现在没让容侧夫过来,把他叫过来也不行吗!难道你觉得以后王府上下只会有你一人吗?”
我娘着急了。
“我在前面带兵打仗,为了你又放弃兵权不求分文赏赐,你倒享上福了在这听曲!当初当初,明明你该是我的妻,你应该只有我……”
“当初我劝过你站队陛下!是你选择的明哲保身,说什么不愿谋反,只让我去为她犯险。女帝后来当然重用我,而不是重用你。而且现在男子也可娶妻纳妾,当初是你自己沉不住气要上门来的!萧锦,如果换做是你娶了我,你会只有我一个人吗!”
我父亲突然沉默了。
“我…我会啊……我怎么不会了!”
看起来明显底气不足。
这些陈年往事我听了无数次,他们吵了无数次,也和好了无数次,我都习惯了。
羡君向来是个胆小又有趣的人,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,才意识到这样不恰当,拉着我说:“哎哟,我的小祖宗,您倒是个心大的,怎么还看上戏了。快走,快走,咱俩一起走罢,今天你父母是顾不上你了。”
我笑着,就扯着他的手走。
他一边走一边拍掉自己身上的鞋印。
羡君身上总是香香的,他长得好看,对我也好,说话也有趣,我总是很喜欢跟他玩。
“那位容侧夫啊,现在风头正盛呢,你娘是真喜欢他,当初在御花园就把人给……唉哟,你看我这张嘴,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。”
羡君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,然后一路走,一路念念叨叨。
“你看你啊,才过了两个月,又长高了。”
羡君把我带到墙边,照常给我量了身高,转头拿了几件衣服。
“我又做了几件衣服,他们说男人手不巧,心不细,做不了衣服。哼,我看也未必,你看……闲着也是闲着,穿上去试试短不短……”
“羡小叔,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。”
我拉着他的手撒娇。
“行啊,去哪玩?”他笑着停住脚步,转头去了自己的厢房,拿了几个簪子和点心。
“不过现在可能不行了,你娘给了容侧妃管家权,现在我呀,偷偷出门可没有那么容易咯……”
他给我梳了一个新的发髻。
“喜欢吗?我去街上看,好多民间的小姑娘都这样扎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没事,用我的名义出去,我是家里唯一的嫡女,就是那新来的想要刁难你,只要有我在,也不能把你怎么样。”
他笑着:“纵儿长大了,还知道保护小叔咧。”
5
集市上人来人往,羡君想给我买个糖葫芦,却是囊中羞涩,对着我无奈一笑。
“我来我来。”
我是家里唯一的嫡女,他是最不受宠的小叔,应该的。
“对了,回来那容侧夫要是问起我们,你记得一定要称呼他为小爹,按近年礼法来是这样。”
“我不想。”
我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。
“王府里,后面有夫字的,就算是正经名分的人了,应该这样称呼,咱要懂事哈。”
我知道羡君是好心劝我,可是现在我对这人的反感已经拉满了。
“什么小爹大爹的……我只有一个爹,全府上下我娘也最宠我,我是铁打的嫡长女,他是流水恩宠的侧夫,他能把我怎么样?我就不。”
“纵儿,你不知道吗……你娘已经有了两月的身孕了……虽然不一定是他的。但是你娘要看喜欢他,就会记在他名下养,这以后要是…也说不定……”
我一生气,他就及时止住了话头。
“我们回去吧,我不想说这些。”
大好的心情莫名被搞毁了。
回府的时候,我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侧夫。
温润如玉,笑容浅浅,却莫名有些让人不舒服。
他笑着叮嘱我,下次要早点回来,伸手摸了摸我的头,我却打掉了。
他眼里闪过一丝寒意,却又恢复了笑容。
“小殿下不开心吗?”
我转身拉着羡君离开。
“我以后劝我娘给你抬位分,让我娘多去你那,给你多多的钱,穿好看的衣服,他长得也就那样,不如你,你可别输给他。”
反正我父亲到底又不会输,于是我母亲的侧室中,我想帮谁就帮谁。
羡君顿时眉开眼笑:“纵儿真好,不过不用了,我不想争这些,我天天陪着你玩闹,日子不会无聊,这样就挺好的,大人感情的事情,小孩子别干涉。”
就这样又过了几月。
我娘果然不让我管这些事情,只是对羡君赏赐也多了一些,还换了一批仆人。
容侧夫渐渐失宠,我父母又恩爱起来,于是我心情也大好。
后来的日子过得飞快。
-
直到一日入夜。
我听见兵刃和大火的声音,正想推门,却被拉住。
隔着窗户洞,我看见那位以前温柔又疏离的容侧夫站在火里,可是脸上的那还有温柔的样子。
长剑划过我母亲的脖颈,鲜血喷涌而出。
我感觉眼前一黑,跌坐在地上。
她曾经抱着我说,这辈子只疼纵儿,只求我平平安安,做个闲散王爷,以后这王府都是我的。
可是现在熊熊大火燃烧着王府,我的母亲,她已经那么谨小慎微了,还是没有人愿意放过他。
容明礼,他好歹是陛下送过来的,怎么可能是纯良之辈,我怎么又忘了,我……如果我早点提醒……
江寒梦从后面捂住了我的嘴。
“小殿下,我知道你心里难受,可是现在千万不能发出声音。”
可是,明明她也在哭啊。
后面她说的话,听不清了,我感觉我的头好晕,耳朵嗡嗡的,眼睛也发黑。
我向来置身事外,心又大,这次却是我真切的第一次感受到痛楚。
但是很快又失去了真实感。
江寒梦为了保护我,受了很重的伤。
我浑浑噩噩的,想说话问她怎么样了,也半天发不出来声音,感觉自己像在做一场噩梦。
江寒梦紧紧抱着我,我挣扎了一下,想让她先走。
她却护得更紧了。
还责怪我:“不要乱动,小殿下,你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……”
希望,还有希望吗。
我看见后院的父亲倒在血泊里,断了一只手,他曾经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,现在去狼狈不堪,跪着求着别人放过他的女儿。
他还答应过我以后带我去战场呢。
我还没学会骑马呢。
容侧夫居然敢踩在他的身上,凭什么。
凭什么……
孙嬷嬷也挡了一剑,她躺在地上,生死不明。
她还说要给我做冬衣作为生辰礼来着。
下雪了。
我的生辰还有三天。
不知道孙嬷嬷那件衣服有没有做好呢,应该做好了,她应该满心欢喜的等着送给我吧。
我看见羡君匆匆忙忙的跑路,手里抱着箱子,被几个人紧追不舍,嘴里骂骂咧咧的:“妈的,我就是个奴才,大哥你们放过我行不行!我真倒霉,享福没轮到我,灭门倒是轮到我了!我这辈子真的是……哥,我真的没钱贿赂你们……”
我晃了晃江寒梦。
江寒梦悄悄溜过去,几剑杀了那些追杀的人。
“还好…还好……”我小声的念叨着,却不知道在跟谁说话。
江寒梦却一把揪住了羡君,踩倒在地。
“带着东西,想去哪?”
“呜……”羡君被踩在地上哭了起来。
“我的好管家呀,您就放过我吧……我命苦,靠着讨好小殿下,费尽心机我才享那么几天福……”
他哭哭啼啼的爬起来,打开箱子。
“我就带了一把琴……我来时的时候一把琴,走的时候还是一把,真的没多拿东西……”
他衣襟里的银子却突然掉了一地。
江寒梦皱起了眉头。
我心也凉了半截。
“钱你拿走,人,你也给我带走。”
江寒梦把琴往一旁一扔,把我装进那箱子里,拿起一些药让我吃下。
“哎哟,我的祖宗呀……我上辈子是欠你们家的吗……”羡君却是哭丧着脸。
“你以前跟小殿下关系最好,小殿下也帮过你,你帮一下她怎么了?”江寒梦伸手要打。
“好好好……可以是可以,就是再给一点……”
江寒梦似乎扔了点东西,他嘴上说着好好好,把箱子合上了。
我却开始变得昏昏沉沉。
估计是江寒梦给我的药。
等我醒来的时候,周围却是红色的纱帐。
是羡君的声音,似乎在大声商讨着什么价钱。
“不行,一百三十两,少了一点都不行,这小姑娘你看看哪里不好了,唇红齿白,将来肯定是个大美人。也不是来路不明的,真的是自家孩子大了养不了了,看你想要她,才说的。”
“哟~看着是您以前的老熟人,才想着商量这些的,您这样就没意思了哈。”
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。
“是您当初看到说要的,是我自己的孩子,要不是我带不了,我还舍不得呢。”
我转头,羡君突然开始抹眼泪。
却不知是真是假。
“你可别那么真心,这小孩是不是你的种还说不定呢。你要是不想卖就算了,我也盯着好几天,一个大男人带小姑娘本来就不方便,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,想着帮你呢……这小姑娘整天不醒,我看着身体也不好,算了。”
女人站起来就要走。
“唉唉唉…别走……我……”
羡君转头,却看见我正在睁着眼睛看着他,顿时心虚了一下。
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了。
想哭,想笑,想恨,但却都提不起劲儿来。
只是感觉自己挺累的。
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了,好像是眼泪。
他看着我哭了,居然还愣了一下。
他都走到这一步了,还能有良心吗?
我倒是不指望这些了。
毕竟他这些天估计也不好过,虽然我小时候他带过我,但说到底,毕竟还是非亲非故的人。
“哎…红姨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羡君看着我,突然一拍脑袋把门一关,对着窗户大喊了一声:“我不卖了!你走吧,你走吧!”
他突然飞扑过来:“哎哟,醒了就好,醒了就好,五天了,你终于醒了……我给你熬点热汤喝。”
他转眼间堆起了柴火,给我披上了衣服。
“小殿下呀,你可别怨我。我中间被官兵搜查了一番,把你埋在雪地里,才逃过一劫,人家一打开箱子看里面没人,但是有银子,全给我收走咯……我饿了整整两天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……那个红姨当时帮忙藏了你,也喂了你几顿饭,现在老是劝我把你卖了换钱……”
他从怀里掏出半个凉饼子。
“日子再难熬,咱人也得吃饭,对吧。”
我却没动嘴。
心里却暖和了一些。
行吧,做到这一步也够了。
“小殿下,这些天只能喂你喝汤,我是真担心你饿死了。去红姨那边多少有点饭吃,我也是想着……对不起,我不提了,是我不好,你多少吃点。”
我擦干眼泪,强忍着吃了两口,却又吐了出来。
他却哭了起来,一个劲的道歉。
我也不该怪他的,其实,我已经不怪他什么了。
可我心里就是难受,吃不下去。
羡君叹了一口气:“小殿下呀,你命苦啊,这世道本就凉薄,没有银子路都难走,你真的别怪我。要怪就怪那薄情的女帝吧,是她害了你全家,让你沦落至此。”
我盯了房梁好久。
这里好穷,好破,我从未住过这样的屋子。
他一夜未合眼,又是给我加了一床被子,又是给我喂汤,又是给我讲故事,又是给我讲自己的过去苦,又是开导我,要是把窗户钉严实,不让寒风刮进来。
说到底与他无亲无故,他这样对我,其实也不算差了。
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小殿下了,估计我现在能唯一依靠的大人就是他。
“你说的对。”
等到天大亮时,我却突然说了这句话。
他已经有些困意,迷迷糊糊的抬起头:“啊?哪一句啊?”
“害了我全家的,是女帝。”
此刻,敲门声却响了。
羡君一下紧张起来。
“别讲这些了,赶紧躲起来!”
6
“听说了吗,女帝新纳了一位容贵君。据说以前是安平王的……”
“嘘嘘嘘——不要讲这些。”
“有什么不能讲的。还有人说他啊,原来是女帝身边的暗卫,人家在府里忍辱负重,使的是美男计,收集了一堆安平王造反的证据,本来有大好前程的,但是这也叫狡兔死走狗烹的一种嘛。什么叫做明升暗降,这才叫做明升暗降。据说跪下接旨的时候气的手都抖了,眼睛都红了,还要谢恩……本来还想升官娶美娇妻……这下升大了,升到皇帝床上去咯。”
“别讲了!你不要命了!”
“天高皇帝远……咱这穷乡僻壤小地方,谁会管我们说什么?”
“哎哟……你想说什么是说什么,我得离你远点,你以后菜市口砍头的时候,别溅到我身上就行哈……”
“我还听说呀,容贵君想在朝堂上,不想屈身于女皇,在自己的宫里砸了好多东西呢。最后还是从了,美男落泪,那画面叫一个香艳……”
“闭嘴吧,你个长舌妇……”
“唉唉唉,怎么说话呢?现在女皇也是女的,什么叫做长舌妇……可别瞧不起女人!”
江寒梦过来拍了拍我,给我捂了耳朵。
她知道我喜静,可是现在没办法。
“吵是吵了点,但这里是安全的。小殿下,困了就睡会儿,等你休息好了,我们还有事情要做。”
“我知道啦。”
我却很开心。
对了,姓容的也是我的仇人。
他现在已经得到了现世报,但是,还不够。
那夜风雪中,羡君拿着铲子做势要打,一开门,却转头被江寒梦一拳打晕。
她还要打,嘴里大骂着“这天杀的人贩子”“财迷心窍”,吓得我赶紧跑过去拦。
“师傅,咱别在气头上坏了事,我已经不是小殿下了,以后日子肯定难熬,也不会有几个人对我好了,他带着我,苦撑了几天,他人算好的了!”我一边拦着,一边跪下求着。
江寒梦愣了一下,却突然抱着我,流起了眼泪。
我突然看到她脸上有一个好大的疤,估计也是吃了不少的苦。
还好,现在已经不是落魄女子靠容貌才能有出路的年代了。
“你说你,小孩一个,整天冷静个什么劲,想那么清楚干什么,我倒真希望你和别人一样,会哭会笑的,这才是小孩子。”
她皱着眉头哭,有些责怪我。
于是我也忍不住哭,她给我擦泪,我也给她擦,她却苦中作乐,又笑出了声。
我怕她疯了,连忙劝她别笑了。
“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,还忙着跟别的姑娘比谁的裙子好看,谁的头上簪子多,你呀你……总是这样。”
我们沉默许久。
“嗯,还好有你,我还好把你保下来了,前几天找不到你,我都想下去陪你娘去领罪了。”她又开始强颜欢笑。
她突然又说:“哎呀……你父亲一去打仗几年不回来,你母亲那,不是忙着花天酒地,就是跟你父亲到处玩乐。说句实话,他们哪都好,就是当父母不称职,其实也没怎么好好疼过你。你看起来是天之骄女,实际上也是苦命的。羡君是待你好,却也是图你在府里护着他呢,你个傻孩子,把这点好也当好。”
我抬起头,不知道要说什么。
她喝了一口酒。
“我跟你母亲是一起长大的,这次我也死了不少姐妹。我该报仇肯定还是会报的,可是你,你还小,你看你跟你父母,其实也聚少离多。你也别想着报仇了,以后好好生活吧,这事是我们大人的事。”
“师傅,你别去。也别胡说八道,那是我父母,我当然要去报仇。”
“你放心,我会把你带大了,教了点武功再去为你爹娘报仇。羡君这人,就这一点,贪财,我信不过他,等把你带大,我才放心去做我的事儿。”
“找个小城镇,住他个十几年,我得把你带大呀,不然我下去也不敢见他们俩。”
江寒梦说了好多。
最后显然是喝醉了。
“你娘是顶好顶好的人,就是太温良了,我当初劝她,你大权在握,不如直接当女帝。”
“她说,这一开始是女帝的想法,她没有这些大志向,也不知道如何去做皇帝。”
“一路上有不少男人难为我,我打到最后实在打不过了,差点出事了。倒是有很多女子拦下来了,还要为我做主。我居然要谢谢那姓李的狗皇帝……你娘以前是想不到为女子谋权利的……皇帝很好,她哪都好,就是薄情至极。你娘也确实不是当女帝的料……哈哈哈……她要是就好啦……”
“姓李的自古都是薄情,她连亲弟弟都敢杀。你娘居然也信她……哈哈哈……你娘从来没把我当过姐妹,把她……哈哈……”
后来整整一天,她醉晕了,羡君也昏着,我开始动手学着做饭。
到了,第二天晚上,我们才三人启程。
我一手拉着一个,他们吵吵嚷嚷的,又换着法子逗着我开心,走着走着,我们三个孤魂野鬼,倒像是东拼西凑的一家三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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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和县的王大婶和李叔,开着一家饭馆。
江寒梦在那里打杂,羡君却回到了乐坊。
他说,这活虽然不体面,但是挣的钱多,既然打算这样过下去了,就要为我的长远打算。
我说,不行,别为了我委屈了自己。
他说,别管我,我就喜欢挣快钱,为了你那是说说的,你可别乱感动。再说,这边的富婆挺好看的。
我突然不是很想理他。
王大婶呢,以前大字不识,现在却立志于考官,考了一年又一年。她说女帝虽然做的好,但她心中觉得女帝做的还不够。
她说,现在是女子做官的好时候,等我做了官,一定要上好多奏折。
她又说,都是女人,其实也差不多,女帝的那些主张她也早想过,可惜自己不姓李。
她又说,你别看那些做官的皇帝,看起来很威严,其实跟我们都差不多。
她长得憨厚又温和,却总是说出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,每次都吓的李叔又是捂嘴又是关门,但是我很喜欢听。
以前我不知道民间有这样的女子。
我听王大婶从早聊到晚,觉得她这样不可多得的政治人才真是生不逢时。
“哎,你看我丈夫不也姓李,同样顶着这国姓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亲国戚,结果就是废物一个……其实也不是只是姓李的能当皇帝,我感觉我……”
李叔又过来捂嘴。
我却愣住了。
羡君却哭着回来了。
他一边打扫卫生,一边扶着腰,一边哭哭啼啼的半开玩笑说:“我的小祖宗,你以后也别报仇了,让那姓江的帮你吧,女帝大你那么多岁,等你能报仇她都老了,别拿年轻的命换一条快死的命。我把你当我亲生的养,我的钱都给你,你好好活着,你别忘了报答我啊。”
我却问他:“小叔,报仇,一定是去年纪轻轻送死吗?”
他愣了愣。
“以前李家第一个人坐上皇位的时候的时候,说过三句祖训。臣子不得有把持朝政之心,女子不得有干政之心,非理应继承大统者,不得有谋求皇位之心。否则,会遭天谴。”
我盯着天花板。
“前两条规矩,已经有人破过了。第三条……我不行吗?”
羡君吓得扫帚掉在地上,开始跑出门去喊江寒梦。
“救命啊,姑奶奶……这孩子疯了好像,你快来看看……”
我知道的,我没疯。
7
李叔不太喜欢我,我是一直都知道的。
我十二岁那年,饭馆生意越来越红火,又重新扩建了房子,改成了客栈。
客栈里,人来人往,住进了许多读书的人。有男人,也有女人,只因附近开了一家有名的私塾,有无数的富商大官把儿女送过去。
我听他们谈天论道,对他们书中的那种无比神往,李叔却躲在屋里做着木工,转头黑着脸把我叫过来。
他除了对着王大婶话多之外,对别人向来是阴沉的。
我也有些怕他。
“常溪。我们店虽然生意好起来了,可是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,我们也不能总养着闲人。”
他指了指后院堆起的衣服。
“去洗吧。”
常溪,是我后来用的化名。
我不敢违抗,默默地跑去了后院。
寒冬腊月,手指浸入冰凉的河水之中,冻得发红皴裂。
后来王大婶虽然安慰我了一番,但也没不让我去做这些事。
那便是默认了我要继续做下去。
这些年我学会了扫地,做饭,伺候人的事情是一样没落下,当然也没忘记自己的野心,只是不像以前那般自大轻狂。
要成大事的人,自然要学会忍辱负重。
江寒梦却早就没了当年的志气。
三年前,她突然性情大变,酗酒成性,消极怠工,赚了点钱也潇洒在青楼,既没有教我武术,也没有想起复仇的事情。后来生下一对儿女直接扔在了客栈,不见个人影,不知道在哪里继续过着稀里糊涂的日子。
王大婶一家收留我们那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。
当年最不靠谱的羡君倒是留了下来,偶尔会过来看看我,带些银子给我。
不过,江铭和江月如今都三岁了,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,那些钱都我用来养他们了,对我自己显然是不够的。
江寒梦毕竟拼命护过我一次,不管她后来如何,这两个孩子,我还是当做自家亲人了。
更何况,他们既懂事又贴心,休息时甚至学着我照顾他们的样子拍我睡觉,口齿不清的唱着儿歌,把我逗的笑得不停,却一脸迷茫地眨着大眼。
小孩虽是麻烦,却又替我消解了我很多疲惫。
客栈越来越热闹,可是我的日子越来越难熬。
羡君不再年轻,于是银钱也越发的少,我就需要打更多的零工,甚至开始在私塾附近卖话本子,因此还结识了不少读书人。
他们插科打浑,逃课翻墙,从我手中看着闲书,我却要借着在这附近买书,偷偷听一下私塾的讲学。
我是当年那个骄纵自满的天之骄女,以前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藏拙,如今却不得不学会低头。
有人买我的书,却被几个世家子弟霸凌,她被人欺负,也只能淡淡一笑,低头认错,却波及到我被砸了摊子。
忍无可忍,无需再忍,以前是位高权重者,却要藏着,现在一无所有,被欺负狠了,却要拿着刀子说着不要命的话。
兔子急了也咬人,那些世家子弟也是聪明人,是不愿死在一个小贩身上。
等人走了,我捡起被淋湿的书,冒着大雨继续回去。
那姑娘问了我的名字,我顺口一答,转身离开。
李叔拿起扫帚往我身上一扔,却并未砸到我。
他责怪着:“你又去哪鬼混了?下雨天不知道要做什么吗?”
我只好冒着雨,又去给漏雨的鸡棚补好,之后冻病了,一病就到了秋天。
羡君来了两次,带了些银子过来。
王大婶带着江铭和江月来过几次,端了几次药,我说别过了病气给孩子,她就没再来过了。
我也听到过李叔的脚步声停在门前,但终究是没进来。
等我一开门,门口是一包草药。
我强撑着架起火,熬完药,好的倒是快。
秋去冬来,王大婶说让我再躺躺,可我背负的太多,终究不能太惯着自己,于是我又开始日复一日做工。
我扫好了落叶,抬头一看,院子里的树已经光秃秃了。
我知道,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扫落叶了。
冬天是淡季,我难得会悠闲一些,只是洗完衣服免不了冻伤。
白天做完了活,我会去钓点鱼补贴他们,我去年技术不行,今年倒是突然开窍似的,长进的很快。
王大婶眉开眼笑,给我们煲了鱼汤喝。
后来河水结冰了,我又开始凿冰,有时候也顺带会收获一些鱼。
宫里的贵人,夏天是需要冰的,冰可以卖往宫里,只是凿冰是个苦力,又需要巧劲,不能碎了,又要方方正正弄成小块儿。
我弄不太多,到最后累得虚脱,差点跌入水中,我就不敢再做下去,只换了一点钱就打算休息。
回来我就看着冰面发呆。
我想攒钱考官,可是看着手里的钱,再攒,我也知道是没有希望的。
我到了十三岁生辰时,雪一如既往下的大。
我才十三岁吗,总感觉有些恍惚。
明明冰面上的倒影看上去已有了成年人的疲倦,少年心性,荡然无存。
-
渐渐的,天冷得已经不能出门了。
羡君脸冻得通红,却跑过来,自带一些食材,用客栈的厨房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。
他笑嘻嘻的说,自己最近忙,只记得是这个月,可能记错了日子。
我笑着说不妨事。
这样就够了。
我在人情上,一向知足。
-
十六岁那年,宫里开始选宫女。
我对王大婶说:“我想去试试。”
王大婶一拍大腿:“你…你是不是糊涂了?”
我知道,现在女子考取功名才是正道。
这天下聪明人很多,但是能有年年花银子去报考的财力的人,不多。
即便我攒了一辈子的钱,孤注一掷,也比不过那些有背景的世家子弟。
人得清楚自己的位置,为自己打算好。
而且,在宫里可以离陛下最近,如果能做上掌事宫女的位置,更方便我了解她。
想要报仇,光杀人是不够的,总要能诛心才对。
即便以后没能找到机会,二十五岁出宫那年,下放的银子也足以让我在京城有安身立命之所,更方便以后考官。
这是一条近路,我打算得很周全。
王大婶却抱着我哭了起来。
“常溪闺女啊,是我不好,我要有更多的钱,肯定资助你去考官。我只恨我生在男人当家的时代,我有多羡慕你能从小读书,你却……你别这样,我帮你。”
我的面上却无比平静。
“王大婶,你做的已经够多了。”
这是实话。
王大婶却抹着眼泪,给我塞了一把银票。
“你收着,这算是你这些年的工钱。路上也买些书,在宫里好好看看。总别丢下科举这一条路,以后缺什么跟我讲。”
我点点头,摸着王大婶的手。
“等我混出名堂来了,我一定会报答你的。”
王大婶却突然笑我傻孩子。
报考宫女容易的多。
还有几月就要入宫了,于是我开始苦练伺候人的活计。
礼仪,纺织,刺绣,端茶,倒水。
这是以前自诩聪明天才的我,想都不想去做的事情,是我以前不屑一顾的事情。
我选择了一条自认为的捷径,就要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下功夫。
好在我在客栈待了那么些年,早就锻炼出了一些功夫。
羡君哭着来找我,让我不要犯糊涂,一定要放下仇恨。
我笑了。
“幼时轻狂,不知天高地厚。当年的事情我记不清了,你放心吧,我早就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了。”
这话是在骗他。
他却破涕为笑,握紧了我的手。
他在我身边讲了好多话,有很多是老生常谈,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,专心刺绣,却刺破了手。
他慌忙的跑出去,对着伤口仔细包扎。
“伤口早就好了。”
“没好!”羡君包扎着包扎着,又哭起来:“我说没好就没好。你说你急个什么,我还没来得及为你做些什么事……”
“羡小叔,江月和江铭,以后要多拜托你了。”
我却抽出手,对着他深深一拜。
“羡小叔,我们这一家确欠你很多。”
羡君点点头,说着小事小事,把我扶起来。
在昏黄的灯影下,看着我刺绣的图,又看着我手上斑驳粗糙的伤口,他犹豫许久,欲言又止。
“纵儿,其实这事儿,你不用拜托,我也会做的。”
他扭捏着,还是说出了口。
“那两个孩子,如果没记错的话,兴许是我的。”
我有些惊讶,但是却不意外。
“她那日也是喝醉了……”羡君攥着衣角:“现在对男子名声很看重,我不敢是认他们了,更没法带着他们去乐坊过日子……纵儿啊……你在宫里保全自己就好。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好好教导他们,让他们考取功名,你以后也不至于孤身一人,总有个家人可以互相依傍。”
“羡小叔……”
我话到嘴边,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“羡君掏出一把银钱塞在我手里,似乎容不得我拒绝:“纵儿,说好的为你打算,这些年我却没攒住什么钱,就那么多了,你收下吧。这些年我年纪大了,挣钱也没有从前多了。”
我才发现他眼角已经有了细纹。
“羡小叔…我……”
“你要是再跟我客气,就是不那我当自己人了。”
他站起身就要走,生怕我再客气下去。
我这人向来客气又疏离,可是有时候,这般性子却难免伤人。
我知道他心里有点把我当自家孩子,只是心里知道自己地位卑贱,终究是开不了这个口。
“我一直是把羡小叔当家人的。我喊你叔,早就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娘的侧室,是真的把你当自家叔叔看待。”
有的话还是要开口讲的。
羡君身形一顿,抹了抹眼泪,强行没让我听见哭腔:“傻孩子,好好的,突然说这些做什么。”
羡君告别我的时候,觉得是最后一面,脚步很快,生怕自己一回头,再留下不必要的念想。
入宫前的前一天,李叔把我叫了过去。
他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递给我一个盒子。
“你这人笨手笨脚的,偏偏要做什么宫女。”李叔叹了口气:“我以为你会有什么大志向呢。”
我想问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,他似乎看出来了。
“是可以保你一命的东西。你要是敢在入宫前偷偷打开,以后就别回来见我们了。”
说罢,他又开始回头,研究自己的木雕和书画。
他向来孤僻,我低头跪下一拜,合上了门,只见他做木雕的手一顿。
-
入宫当日,我在考核中拔得前十,本应分配给宫中贵人,掌事嬷嬷只是扫了我一眼,不知为何,却给我分到了御花园,领了一份侍弄花草的闲职。
换了别人,必然垂头丧气。
这对我来说,却是好事。
御花园宫女不多,也没什么明争暗斗,管事的是位年轻宫女,名叫桃月。
她为我改了名,叫嫦溪。
第一次见我,她本想端着高贵的样子立个威,话还没说完,怀中的四书五经就散落了一地,狼狈的趴在地上去捡,我连忙去帮,她抬头一看我,结果没憋住笑,瞬间威严全无。
我看着散落一地的书籍,才知道在这个宫里和我有同样想法的女子不少。
后来她说,自己的母亲是贵人身边的掌事姑姑,自己刚学的管事,还有很多东西不懂。
现在女帝对女子宽仁,等自己当够宫女了,就去考官。
她叽叽喳喳说了一堆,又苦闷自己不会管事。
我在哪里都能遇到没心眼的好人,我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的运气。
我向来话少又闷,桃月总是叽叽喳喳的,我们一起在御花园作伴,慢慢的也算是成了朋友。
“你听说了吗,宸侍君因为不受宠,又开始在房里砸东西了。”
御花园的深夜,窗外有蝉鸣声,她坐在床上扇着扇子。
我低头,给花朵剪枝,心里却回忆着今天背过的书,走了神。
“他呀,是贵人里最难伺候的一位,据说以前是安平王的侧夫……算了算了!这话不能乱讲。呸呸呸!”
咔嚓。
一剪刀下去,手却流出了血。
我愣愣的看着我的手,有些失神,她却惊慌了起来,拿出了一堆东西去包扎。
“宸侍君,是当年的容贵君吗?”
我愣了许久才开口问出。
“是啊,这几年不受宠,又陷害过别人一次,于是位份一降再降。”桃月一边包扎一边说。
“我这个性子,是不打算在长待在宫里的,你要是好奇那些贵人的话,我可以跟你讲很多,但是千万不要传出去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哼,你呀……告诉我,为什么那么好奇那些人?”
“人家还不是初来乍到,什么都不懂,想着以后攀哪个高枝好嘛。”
我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,晃了晃她。
桃月被我逗笑了。
桃月讲了很多,我也把宫里的情况摸了个差不多。
卫后,与陛下感情不温不火,性格温柔,对宫人一向很好。
凌贵君,家族势大,生性娇纵,对宫人虽然打骂打死不少,但赏钱也丰厚,陛下又宠爱。
宸侍郎,早年间凌贵君是他的跟班,却被背刺,现在两人地位反转,他整日疯疯癫癫,没人理会,只有拿宫人出气。
李烬,如今的太子,宽仁温和,在卫后名下,却似乎没被很重视。
李效,只知道是二皇子,桃月不愿多讲,只说在凌贵君名下。
李桂,大皇女,常年在外征战,父君不明,卫后有意早年间认养她,女帝却拒绝了。
二皇女早夭。
李慎,三皇女,早早在外立府,但是经常回宫,说是宸侍郎之女,却早就断了父女关系,她不务正业,经常花天酒地,豢养男宠。
我听的头晕,把这些人分析到半夜,也没有拎出头绪。
但是我心中已有个大胆的想法,却只差一个机会。
一个可能也会要了我命的机会。
又突然想起前段时间李叔给我的盒子。
于是我迷迷糊糊打开盒子,看着里面的信物,却突然清醒了大半。
李叔他姓李啊。
怎么可能不是皇亲国戚。
我怎么没想到呢。
女帝曾经有一个爱好木工和作画的异母哥哥,在女帝登基前,十分懂事的自请离开皇室,说去民间做个普通人就好。
她给自己生父端了药加速他的病情,杀了一母同胞却不配做皇帝的弟弟,将自己那偏心弟弟的懦弱母亲囚于宫中,更是之后灭门了与自己一同打天下的好姐妹。
可是李千韧啊李千韧,我的仇人,原来你曾经对一个没有野心的懦弱之人心软过。
可惜,真心为你好的我娘,你都狠下心杀了,而这个你一时心软放过的亲人,却要不知不觉助力于我。
我笑了。
8
我运气一向很好。
于是机会是会送上门来的。
倒不如说,我一开始也猜出来了。
桃月扭扭捏捏不愿提起的二皇子,并不是因为不熟悉。
她躲在御花园的后山,二皇子看着她,眼里满是温柔,两人温存许久。
我终于盼来了一些脚步声。
我后退两步,转身要走,一只手却捂上了我的嘴。
她笑着禁锢住我,问我是不是不想活了。
我拼命挣扎,转头,她却愣住了,我也愣住了。
那是和我极相似的一张脸。
她那双狐狸眼倒是眯的好看,比我多了一丝张狂的疯劲。
我知道她是那个最疯的三皇女。
趁她愣神的片刻,我却将她推入冰冷的湖中。
我向来是爱赌的。
伴随着落水的声音,我却大喊一声:“救人啊,有人落水了!”
接着,便同她一起跌入了水里。
二皇子和桃月也跑了出来。
-
后来,果不其然,事情闹到了女皇那里。
“今夜的御花园,好生热闹啊。”
时隔多年,我又见到了她。
我曾经最崇拜最敬仰的人。
我的灭门仇人。
我打算取而代之的人。
此刻,她的声音却多了几丝疲惫。
“你说……有人推你落水?”
李千韧缓慢踱步到三皇女的身前。
“是。”
李慎皱眉看着我,却转头将眼神投向了别人。
“在这宫里,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。”李千韧环顾了一圈:“难不成,是刺客?”
李慎却笑着看向二皇子:“兄长,你这个玩笑开的真是好大,差点让我丢了命。”
李效脸却黑了。
“你!你空口无凭你污蔑本宫?”
李慎是今天打死一个小宫女,还是嫁祸他人把水给搅浑,她心里早已有了选择。
我一个小宫女,她可以改天再收拾,可这样污蔑自己好哥哥的好机会却不是天天都能有的。
“哥哥,我只是看到你与一个小宫女幽会就要灭我的口,未免也太小心眼了一点。”
李慎有些委屈,假装要哭,又上下打量桃月:“是个美人,哥哥喜欢她,也是难免的,只是如今男子名声也很重要,哥哥深夜幽会女子,还是个小宫女,未免太轻浮了些。”
“你胡说!”李效恼羞成怒。
李千韧转头看向桃月,皱起了眉头。
“李效,你对这宫女有意?”
李效跪在地上不敢吱声。
李千韧又看向了我。
我跪的更深了。
她转眼看向桃月。
“来人,拖出去,打死。”
“母皇!”李效却爬过来求情:“你要是打死他,儿臣就一起去死!”
“你果然对这个宫女有私情!”李千韧怒了。
我却扑过来求情了。
“陛下,桃月对二皇子是真心的!她也绝不止步于做一个宫女,桃月姐姐要考取功名入仕,我相信她绝不会辜负二皇子!”
李千韧皱了皱眉,被我这一下冷静了下来。
又转头看向桃月:“果真吗?”
桃月低头,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:“回陛下,果真。”
“桃月,你留下,其他人都退下吧。”
李千韧又看了我一眼。
“拉出去,掌嘴二十。好好跪在殿外学些规矩吧,没有朕的允许,就一直跪着。”
-
脸火辣辣的疼,我跪在大殿外。
不一会儿,李效又被召了过来。
然后面带笑意,双双走出来了。
看样子,陛下是认可了两人的关系。
一切不出我所料。
桃月与李效拉着手含情脉脉,小意温存了许久,突然想起来外面还跪着我。
“今日多谢你了……嫦曦,你救了我的命,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的尽管讲。”
我笑着摇摇头:“我恐怕是活不过今晚。”
她不知道说什么,最后给我披上衣服。
“入秋了,天冷了。”
我继续跪着。
她拍了拍我,与李效一同离去了。
跪到半夜,陛下却召我进来。
我一瘸一拐的被架了进去。
刚进门,身体支撑不住,膝盖就一软,重重的跪在地上。
“效儿一向懦弱,他对桃月有情,朕可以给他一个机会。可是,推人落水,这不像是他的作风。”李千韧看着我:“李慎说的话朕并不相信。当时,可还有别人?”
我正要作答,李千韧却说:“欺君,是死罪。”
我壮起胆子:“陛下是希望奴婢给陛下一个需要的答案,还是想让奴婢真的说实话?”
我的意思是,陛下需要的话,我可以撒谎,为陛下污蔑于他人。
“大胆。”
李千韧语气中带着怒,却不是真的怒。
“你不怕朕杀了你吗?”
她似乎手气的发抖。
那不是愤怒,是被强压下去的欣喜。
“奴婢今夜看到了皇子的私情,就算今日不死,改日也会莫名其妙的跌入水井而死。”
李千韧看着我,眼中又多了几分欣赏。
“方才,李慎问朕要了个人。你猜是谁?”
不用猜,也知道是我。
李千韧缓缓踱步。
“去吧。”
“奴婢遵命。”
“替我盯好她。”
走之前,李千韧又补上了一句。
我身形颤抖了一下。
李慎到底是怎样的性子,扮猪吃虎至今,现在还被帝王这般防着。
9
李慎一鞭子抽在我身上,顿时见了血。
“疼吗?”她笑得很开心。
疯子果然是疯子。
“不疼。”我跪的院子中央,我也强挤出一个笑容:“殿下能亲自动手打奴婢,是奴婢的荣幸。”
我也没正常到哪去。
“这话是假话。”李慎笑我。
我却低头了。
“那天晚上,你是不是想杀本宫?嗯?”李慎转头,坐在了椅子上。
“当天晚上通知殿下去御花园的宫人,是我吩咐的,奴婢是想送殿下一个机会。”
“机会?”
李慎却突然笑了起来。
她笑得咳嗽,笑到发狂,笑到腰都直不起来。
“那你看到了吗,陛下只在乎李效是不是被真心对待,可曾在乎过我落水?”
她说这话时眼睛红了。
“本宫早就没有机会了。这皇位可以轮到很多人,可以轮到其他皇女皇子,却唯独轮不到我。我早年间想证明自己,宸侍君却笑我,说我并不是陛下的孩子。我是不是从陛下肚子里出来的,陛下自己最清楚。我现在只是养在这宫外的闲人。你压错宝了,蠢货。”
“奴婢觉得未必。”
李慎皱了皱眉头,一把掐住我的下巴。
“你是听不懂本宫在说什么吗?”
我却面色平静。
“有人教过我,不属于你的东西,就算别人不给你,你照样可以抢,只要抢到,那就是名正言顺。”
李慎却又笑出了声,松开了手,把我扔在一边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有意思,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,是不是不要命了?”
我低头跪下。
“奴婢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命,从一开始就在赌命。”
“很好,本宫很喜欢你。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了,本宫身边缺的,是得力的臣子。”
三皇女豢养的男宠并不是男宠,而是她的军师和谋士。
她与李烬关系很好,却也只不过是图他手上的兵权。
她说,李烬虽是太子,但大皇女才是陛下真正看中的人。
男子不可能继位的。
只是这些年民间众说纷纭,说到底,观念不是一朝一夕改变的,想要彻底把男子赶回内宅,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。
女帝虽然想将男子从朝堂中的势力一点点剥离,可这毕竟要慢慢来,来的太猛了,反扑的也就猛。
她是打算温水煮青蛙。
我点了点头。
她说,让我多陪陪李烬。
我却知道,她是需要我监视李烬。
而女皇那头我一直汇报着,说李慎这边一切正常。
我就这样成了三头的细作,却心中自有考量。
三头应付很麻烦,但是有三个选择,总比没有选择好。
李烬第一次见我,就愣了神。
李慎牵了这个红线,时常约我们两人一起出去逛灯会,却又频频失踪,只让我们两人单独相处。
多年未见,李烬仍然开朗活泼,却多了一丝疏离和警惕。
他也待我很好,经常与我谈天说地,喋喋不休。
我在宫外,李慎也会带我去学武,学兵法,学骑马。她说,以后用得到我的时候,不希望我是个废物。
至于李烬,我与他断断续续相处着。
在外很多人都默认了我们是一对,成婚只是迟早的事情。
连女皇也叮嘱过我,她这个孩子心性单纯,对他好些。
我却知道,他对我相敬如宾。
他愿意与我相处,只因他知道,姐姐重视我,他便重视我。
他待我很好,他也待所有人都很好。
-
我二十岁那年生辰,京城又下了大雪。
李烬冒着雪,给我去买了桂花糕。
他说自己以前有个故人很爱吃桂花糕,也是这时候的生辰。
我看着他说:“臣也最爱吃桂花糕了。”
他眼睛一亮,看着我想说什么,却又失落起来。
李烬又带我去了酒楼。
他醉了,于是又跟我说了好多话。
他讲的是当年皇宫里的有一个小姑娘,很擅长藏拙,装作自己不会下棋,却在走的最后一天,用大师的技术下赢了他。
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,拉来自己的老师来看。
更不应该让老师转头把他的母皇叫过来,去观摩那局棋。
他说,如果那样,那个姑娘兴许就不会灭门了。
我却笑了。
“陛下若想怀疑一个臣子造反,想灭门,那个臣子的孩子聪明不聪明,能不能下赢了自家的孩子,是最最无关紧要的事情。”
李烬愣住了。
我笑着说:“殿下,你无需自责。”
李烬似乎释怀了许多,却又皱起了眉头。
他又说起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