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在抖音搜索‘流浪狗’,可以发现许多类似的账号:通过流浪狗进行直播,并给出小红心对应一定狗粮的‘公益暗示’。”
“一颗心=百粒粮”,一个带有公益属性的“置换”关系似乎成立。既是冠以“献爱心”的名义,那这样的直播是否已经附着了公开募捐(以下简称公募)属性?在已拥有“慈善组织互联网募捐信息平台”资质的抖音上,为何马长春等人选择直播而不是募捐的方式寻求支持?
除此之外,蓝鳍金枪鱼的“炫富”视频肆虐生长,短视频平台浮现出越来越多的伦理失范,审核机制失守的背后,到底是什么出了问题?
文丨主笔 夯夯
透过手机屏幕,第一感觉是简陋、脏乱。
并不宽敞的小院内,多张“宠物床”紧密排列,床上凌乱地铺着些被褥,近百只狗蜷缩而卧。这些狗狗少有吵闹,异常安静,除去偶尔几声狗吠,更常响起的话外音来自一名中年男性:“谢谢大家的红心”。
画面中央,明确标识着“一颗心=百粒粮”的字样。所谓的“红心”,是在抖音平台可以用于打赏的礼物,一颗红心价值1抖币,折合人民币0.1元。
“为啥天天给我推荐这个直播”“有人在他直播里发现自己家丢的狗”“视频给的领养地址是一片大荒地”……而评论区里,质疑声从未间断。
“马长春”的争议直播间账号名为“孩子们与马长春的小院”,截至2022年3月6日,已经在抖音平台拥有超过147万粉丝,累计近180万获赞量。
不久之前,这个账号的名字还是“流浪狗与马长春的小院”(以下简称马长春)。
“去过很多正规公益机构的流浪动物收容点,还没有见过环境这么恶劣的”。作为一名动物保护人士,抖音网友“活着不容易”很早便关注到了马长春,“更令人警惕的是,直播时会反复向观众强调打赏小红心,感觉像是在利用流浪狗敛财。”
为核验其真实性,“活着不容易”观看直播时向马长春询问是否能够领养,却不料对方非但未曾给予正面回复,还将他拉黑。
通过网络检索,“活着不容易”发现自己并不是个例:“很多人都说被他拉黑了,仅仅是因为提出质疑或者想去领养。”
针对以流浪狗为内容寻求打赏的直播,诸多网友都在以发视频、发博文、投诉等形式反映问题,甚至有人表示视频里有自己丢失的狗狗,向马长春反映的留言却石沉大海。
抖音用户“babbbbby”便在马长春的直播中看到有只狗与自己丢失的宠物狗“珍珠”高度相似,她通过私信和评论与其联系,但不曾收到反馈:“私信不回复,直播更是熟视无睹。”
“babbbbby”也因此产生了怀疑:“(如果)真正希望狗狗好,怎么会不希望他找到好主人。”
“给马(长春)捐的东西都没有(在直播或者视频中)出现过”,网友“小远名叫张小远”为此做出了行动,“试过投诉,不成功。”
除此之外,其他方面的质疑声亦不曾断绝:恶劣的环境、高密集度的动物数量、夜晚照射在狗狗身上的强光……
“好奇他是如何让那么多只狗狗整整齐齐、安安静静地长时间睡着,因为我们实在做不到。”动物保护NGO组织“阿派关爱小动物社会发展中心”(以下简称阿派)发起人陈嫱看到直播画面后很困惑,在她的经验中,动物的数量和密度达到一定程度后,不可避免地会叫、吵、打架。
阿派也经常在抖音上发布短视频、进行直播,但多讲述单只动物的故事,且会提醒观众不要刷礼物。陈嫱表示,阿派的初衷是传播,而不是打赏。
“活着不容易”向抖音反映了此类流浪狗直播的相关问题,一星期后,“流浪狗与马长春的小院”账号被封。令他惊讶的是,马长春很快就再次回到公众视野,同一个账号,名字稍有改动,粉丝、获赞数都还保留着,继续在直播中向观众强调赠送“小红心”。
“其真实目的非常可疑,有隐瞒事实、虚构真相、意图骗取‘募捐款’的嫌疑”,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律师邓千秋了解相关事件后认为,“但目前只是嫌疑,到底是不是诈骗,需要有证据证实。”
复播后,马长春在视频中给出了小院地址,并在直播中表示欢迎网友前去参观或领养。
但实际情况似乎并未改变,网友“余裴”在互动区提出自己“想过去看看”并领养一只小狗,马长春一方面说着可以“持身份证前去小院”,另一方面却立刻将她踢出直播间并拉黑。
“马长春并非个例”,公益从业者张璐瑶谈到,“在抖音搜索‘流浪狗’,可以发现许多类似的账号:通过流浪狗进行直播,并给出小红心对应一定狗粮的‘公益暗示’。”
打赏与募捐的两套标准“一颗心=百粒粮”,一个带有公益属性的“置换”关系似乎成立。
既是冠以“献爱心”的名义,那这样的直播是否已经附着了公开募捐(以下简称公募)属性?
“通过抖音的直播打赏是否属于变相募捐,这个没有司法案例。可以认为是,实践上需要当地的执法机关(民政部门)结合具体情况加以认定”,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副教授马剑银指出其存在争议,“而且这是指没有欺诈等违法行为基础上的定性。”
2021年10月20日,民政部发布《第三批慈善组织互联网募捐信息平台遴选结果公示》,字节跳动公益位列其中。
更深层的问题得以显现:在已拥有“慈善组织互联网募捐信息平台”资质的抖音上,为何马长春等人选择直播而不是募捐的方式寻求支持?
“如果不符合抖音平台规定的发起募捐条件,自然无法通过平台发起募捐”,邓千秋解释道,“有些人可能为图方便省事而径直选择直播打赏的方式。”
事实上,正规的公益项目若想在抖音平台进行公募,需经过一系列手续和流程。
实名注册、公益机构入驻申请、公益项目上线申请、合作协议签署,据字节跳动提供的公益机构申请指南显示,公益项目上线前需经过如此4个步骤。并且指南中明确指出:平台工作人员一般每周五集中受理一次机构入驻/项目上线申请,根据审核相关规则,每一轮申请会经过5-7个工作日。
“相对而言算是比较严格”,陈嫱回忆起阿派的经历,“大概花费了10个工作日。”
公益项目终于在抖音平台上线后,她又面临新的问题:“或许是技术不成熟,我们明明挂了募捐入口,但很多用户都看不到。”
相对于较为顺利的阿派,北京彩虹公益基金会则进展更缓慢。“可能由于我们对流程不太熟练,所以时间会久一些”,北京彩虹公益基金会秘书长商凝瑶表示,“春节前开始准备的,现在都还没有完成。”
值得一提的是,查询马长春的抖音直播记录可以发现,2022年1月21日凌晨结束直播后,该账号于1月31日下午再次进行直播,意味着从账号被封禁到复播,时间最多为10天(包含非工作日)。
那么,这10天中,抖音是否对马长春进行了严格审核,才最终做出解除封禁的决定?
有网友反映,短短数月,马长春已经通过直播打赏获得超160万收益。反观公益机构,通过互联网平台输出公益项目与内容似乎并非易事。
对马长春的质疑声渐起,最终席卷而成的是一场关于公益行业的信任风波。
“这个事情对我们的影响很大,不仅消耗了大家的爱心,而且有网友会产生应激反应——但凡看到流浪动物公益就骂”,陈嫱有些无奈,“即便我们是合法注册的公益组织、官方的募捐渠道。”
她表示,类似事件最终伤到的是正规公益组织,平台需要采取更有力的措施去清理这样的“伪公益”,防止“捐赠”的爱心人士感到被欺骗被伤害。
伦理道德的边界“平台是内容输出的必经关卡,必然承担着内容把关的职责,但现在许多短视频平台似乎并没有尽到这个职责”,张璐瑶的观点更加明确,“除了流浪狗直播,关于蓝鳍金枪鱼的内容和导向也不容乐观。”
蓝鳍金枪鱼多年前便已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(IUCN)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。
虽然IUCN于2021年9月更新了红色名录,并认为得益于更可持续的捕鱼配额和对非法捕鱼的打击,“大西洋蓝鳍金枪鱼从濒危变为无危,而南方蓝鳍金枪鱼从极危变为濒危。”
值得关注的是,IUCN官方披露也提到:“尽管在全球物种层面上有所改善,但在许多区域中,金枪鱼种群仍然严重枯竭。”
而各短视频平台上,部分“达人”极力强调它的昂贵、鲜美,配合开鱼秀、打捞和食用的视频,将蓝鳍金枪鱼捧为顶级食材、刺身之王。
截至2022年3月6日,快手上,一条名为“吃一条就能让你破产 蓝鳍金枪鱼”的视频,累计获得4448万播放量、46.7万点赞;抖音上,“一条鱼吃掉一块劳力士”的视频也获得21.3万点赞。
如此渲染下,“吃”与“濒危物种”在公共语境中被挂钩。
“现在的这些视频是怎么回事?诱导错误的价值观,金钱导向”“再这么吃下去又要灭绝了”“它已经是濒危物种了”……在评论区,有不少人指出这类视频的伦理道德问题。
但同借助喂养流浪狗视频而换取打赏的视频一样,各平台尚未有效处理相关争议。
“有些行为可能在法理上没有什么问题,但平台不能完全只看到法律这条线”,某国际动物保护组织项目负责人建议道,“对于可能会有错误导向风险的视频,我们不要求平台一定要下架,那么是不是至少要做到提示?”
邓千秋谈到,互联网一方面便利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,提高了工作、办事的效率,另一方面有可能降低作恶的成本。
“但网络不是法外之地,适用于现实社会的法律规则。在网络空间一样适用”,他进而又表示,平台是在法律之下享有自主经营权的民事主体,用户的行为即使不违反法律,但若触犯了公认的道德标准,或者违反了注册协议,平台一样可以采取相应的处理措施。
2022年2月25日,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(CNNIC)发布的第49次《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》显示,截至2021年12月,短视频用户使用率达90.5%,用户规模为9.34亿。
从如此庞大的用户体量中,可以窥见短视频平台具备的社会影响力。
“平台对社会具备教育和引导意义”,陈嫱认为平台的社会角色使其天然肩负着把握伦理道德边界的责任,“道德一定是先行的,而法律是底线。”
截至发稿,改名为“孩子们与马长春的小院”的账号仍在直播,直播画面中继续挂着“一颗心=百粒粮”的提示,争议也仍然存在。而在各短视频平台搜索“蓝鳍金枪鱼”,大量的捕鱼、开鱼、吃鱼视频充斥其中,依然未曾出现“濒危物种”的风险告知。
原文刊载于公益+(2022年3月8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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